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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科林·琼斯笔下的热月九日)
琼斯,罗伯,巴黎七月十四(科林·琼斯笔下的热月九日)
发布时间:2016-12-08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Colin Jones, The Fall of Robespierre: 24 Hours in Revolutionary Pari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ovember 2021, 480pp
共和三年热月八日(1795年7月26日),负责调查罗伯斯庇尔一派阴谋的国民公会代表库尔图瓦(Edme-Bonaventure Courtois),向国民公会提交了长达两百六十六页的热月九日(1794年7月27日)报告,其扉页写道:“宣于共和三年热月八日,暴君倒台周年的前一天。”在报告中,库尔图瓦将前一年的热月九日定性为国民公会对抗暴政的胜利之日。此后,热月九日事件作为一场国民公会反抗罗伯斯庇尔恐怖统治的政变,逐渐成为公众和大部分史家的共识。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热月九日究竟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政变?1793至1794年革命政府主政是一场恐怖统治吗?罗伯斯庇尔是恐怖统治的罪魁祸首还是民主事业的捍卫者?这些问题如同迷雾一般笼罩在罗伯斯庇尔和恐怖统治研究上,这不仅仅是因为研究本身困难,敏感之处还在于回答会牵涉到现实意识形态问题。左派史家与修正学派史家的史观便截然不同,前者如马迪厄、索布尔等人秉持环境论,认为恐怖统治是对国家紧急局势的应对,罗伯斯庇尔是社会正义的捍卫者;后者如孚雷、诺曼·汉普森、帕特里克·葛尼斐等自由派史家,认为恐怖统治是大革命内在意识形态逻辑的产物,罗伯斯庇尔是这一意识形态逻辑“游戏”最高超的玩家。
这一罗伯斯庇尔谜题是如此棘手,以至于在大革命两百周年纪念日(1989)论战激烈之时,竟丝毫无罗伯斯庇尔研究的身影。在1994年举行的罗伯斯庇尔研讨会上,威廉·多伊尔对此便评道:“在这些情况下,大多数职业史家的困境是可理解的。任何人试图关注罗伯斯庇尔或其革命生涯的任一阶段,都冒着宽恕屠杀者这一指责的风险。”尽管如此,中立地研究罗伯斯庇尔,对于理解异象般的大革命仍是非常必要的,但在多伊尔看来,这样的中间立场仍然鲜见。时至今日,多伊尔可以得到宽慰了。许多史家不顾艰辛而投身于此,他们考证和反思相关材料,从不同的视角打开问题思路,试图真正地理解罗伯斯庇尔和恐怖统治,方法多样,结果也风采各异。科林·琼斯出版于2021年11月的《罗伯斯庇尔的倒台:革命巴黎十二时辰》(The Fall of Robespierre: 24 Hours in Revolutionary Paris)便属其中之一。
科林·琼斯是著名的研究法国近代早期历史的英国史家,向来以长时段的历史研究见长,但新作《罗伯斯庇尔的倒台》全然不同。琼斯另辟蹊径,爬梳热月政变后巴拉斯(Paul Barras)下令收集的大量证言,“近焦”(up close)地跟踪热月政变这一天巴黎人的经历,谱写了一段精彩绝伦的热月九日微观史。
充满变数的热月九日
作为观察的视角,“近焦”是琼斯在书中开篇便强调的研究手法——近距离地观察革命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如此才能得到宏观视角下不能看到的异质。琼斯认为,要想穿透大革命千变万化、难以预料的事件迷宫,就必须近焦地深入革命进程中永无止尽的细枝末节(《罗伯斯庇尔的倒台》,23页)。琼斯采用这样的观察手法,并不意外。尽管他擅长研究长时段历史,但他也是《巴黎传》和《蓬巴杜夫人及其形象》的作者,对于地点和人物的细致描写是他的拿手之处。琼斯也受益于同是巴黎城专家的梅西耶,在观察革命事件上,二者心有灵犀。正因此,他引言开篇便引用了梅西耶的狱中思考。热月九日梅西耶正被囚禁在狱中,受着恐怖统治之苦。梅西耶将法国大革命总结为一种光学现象,意指大革命的任何事件从远处和近处进行观察将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不仅如此,琼斯放弃了传统的学术论述结构,采用了逐小时递进的叙事安排。该法既缘于琼斯在观看电视剧时受妻子建议的启发,也源出乌力波(Oulipo)文学工坊所实验的文学手法——“在限制中进行创作”。琼斯相信,这种按小时分章的叙事结构所带来的限制,能够激发想象力和增强表现力(第7页)。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近焦式的观察、时序递进的叙事,热月九日充满偶然性和变数的特点得以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这正是琼斯想要的。
在这一研究思路的引领下,琼斯将热月九日分成五个部分进行叙述。第一部分“阴谋因素”(从午夜时分到清晨五时),聚焦于巴黎的时况与两委员会内的骚动。由于前夜罗伯斯庇尔在雅各宾俱乐部发表了威胁性的演讲,救国委员会其他成员感到不安。翌日初始,救国委员会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圣鞠斯特屡受攻击,但仍试图寻求和解。第二部分“一场戏的背景”(从清晨五时到正午时分),关注的是两委员会内部达成的协议,该协议商定圣鞠斯特该日将先在救国委员会内、后在国民公会中发表和解演说。与此同时,曾为特派代表的塔利安试图拉拢、串联国民公会的温和派代表,以反对罗伯斯庇尔。第三部分“一场议会政变”(从正午时分到下午五时),热月政变正式爆发。该日正午,国民公会内部发生的激烈冲突,罗伯斯庇尔一派受到猛烈的指责并遭逮捕。遭到解职的巴黎国民卫队司令安里诺(François Hanriot)不甘屈服,他下令敲响战鼓(générale),召集巴黎各区的国民卫队。随后,安里诺先发制人,率队前往国民公会所在的杜伊勒里宫剧场大厅(salle des spectacles),试图解救罗伯斯庇尔一派代表,但遭失败并被囚禁。第四部分“巴黎革命日”(从下午五时到午夜时分),政变进入高潮。十六个巴黎分区的国民卫队集结在巴黎公社广场,巴黎公社也召开了市政大会并组建执行委员会(comité d'exécution),对巴黎各区进行起义动员。巴黎公社一方的科芬阿尔率队解救了安里诺,但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并未攻击国民公会,而是回到了公社广场。罗伯斯庇尔一派代表也陆续被解救到巴黎公社。处于懈怠之中的国民公会意识到了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开始采取主动措施,任命巴拉斯为巴黎督军(généralat)组织武装力量,继续印刷、派发国民公会的告示。国民公会宣布罗伯斯庇尔一派代表不再受法律保护(hors-la-loi),一经抓捕,不经审讯即可处死,帮助他们也意味着是在对抗国家、法律和国民公会。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巴黎民众和各区议会选择了站在国民公会这一方。入夜渐深,巴黎公社广场的国民卫队陆续散去,胜利的天平倒向了国民公会。第五部分“午夜、午夜前后及午夜之后”,热月政变已接近尾声。巴拉斯率领的国民卫队攻入巴黎公社,巴黎公社的议员四散奔逃,罗伯斯庇尔一派代表——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库东、奥古斯丁·罗伯斯庇尔、勒帕,或是奔逃,或是自刎。随后的热月十日便是大规模的搜捕和处决。
在琼斯笔下,热月九日是偶然性的产物。尽管罗伯斯庇尔一派与两委员会其他成员——巴雷尔、俾约·瓦莱纳、科洛等人的矛盾早已有之,但尚未到须兵戎相见的地步。热月九日皆不在两派的预料之中,计划更是谈不上。热月八日深夜,罗伯斯庇尔在雅各宾俱乐部发表完讲话后便坦然睡去,对第二天并无任何策划。早晨时分,救国委员会内部本来就商定和解,圣鞠斯特也起草好了白天要发表的和解讲话,试图借此缓和昨日罗伯斯庇尔讲话带来的紧张气氛。琼斯分析了圣鞠斯特的话稿,发现圣鞠斯特甚至想“自立门户”,与罗伯斯庇尔保持距离,脱离后者的影子,不再对其亦步亦趋。这些都暗示热月九日会是一个派系和解、分化的日子,而不是火山爆发的时刻。变数在于圣鞠斯特的失策,他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在两委员会中先行讲话,而是直接在国民公会发表讲话,并派库东前去两委员会进行辩解。圣鞠斯特可能想避免两委员会的“扯皮”和争执。但此举让救国委员会同僚顿感恐慌,他们认为圣鞠斯特没有按计划行事是在藐视他们,意在先发制人,争取国民公会的支持,图谋发动清洗,而库东是一个障眼法,旨在让他们放松警惕(216页)。救国委员会等人怒火中烧。国民公会开议没多久,塔利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攻击正在讲话的圣鞠斯特,可谓正中他们的下怀。一场反对罗伯斯庇尔一派的大火便就此燃起,裹挟了绝大多数对罗伯斯庇尔心存不满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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