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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我的,土豆,他的(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发布时间:2020-12-06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有时她从洞口把一个大土豆扔进地下汽车制造厂。有时她走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边,结果她发现地面的洞口边有一个大土豆,这土豆是那男人从汽车制造厂扔上来给她的。
这位女乘客接着说道,一个热土豆恰似两只手上的手套。温暖给一只手的手指盖上棉花,寒冷给另一只手的手指缠上铁丝。她说她患有萎缩胃炎,一个大土豆就能吃饱。一个大土豆将她萎缩的胃填饱了之后,哭泣就像涟漪缓缓地朝她涌来,她痛哭流涕,泪水有如沙粒从沙漏中落下。她身材瘦削,可以说瘦骨嶙峋,但是在工厂里她却能搬起铁块。当她在木屋中哭泣的时候,泪水居然擦伤了她的脸颊,似乎泪珠已化作了石子。女乘客凄然说道,当她吃饱了之后,她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她就像神一样茕茕孑立。
那位妇女对我讲了女乘客的故事。她是在火车上听女乘客讲她的经历的,这列火车开往另一座城市,它行驶的路段恰好也是我有时乘火车所经过的路段。
女乘客比那位妇女后上车,她住在小火车站后面的某个小村庄里。那位妇女没有注意到女乘客是在哪座小火车站上车的,因为女乘客上车之后并没有马上就讲她自己的经历。她上车之后坐了很久才开始讲她的经历,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飞驰的火车越来越接近她要去的那座城市。女乘客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
在火车上对陌生人讲这种令人心寒的故事,这已属轻率之举。她原本没打算讲她的经历。在她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她感到很害怕,真想把说出的每句话都咽回去。大家都不知道女乘客哪来的勇气讲这种故事。这已违背了她的本意。
女乘客说道,有一天她看见树冠般大小的洞口旁有一个大土豆。她装作系麻线鞋带的样子,弯下腰来拾起土豆,趁机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当她用手握住土豆的时候,她发觉有根线捆住了整个土豆。接着她看见有一道切痕环绕着土豆皮。她把土豆藏进口袋里,通过洞口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她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就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放着一个无盖的圆桶,桶里装着发光的黑色机油。机油映出她的脸,脸的影像虚无缥缈,只有眼睛清晰可辨,脸颊则枯瘦如残花。饥饿感在机油中时隐时现,她吓得直往后退。
黄昏时女乘客回到了木屋,她咬断了捆住大土豆的那根线,土豆立即一分为二,在两瓣土豆之间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社会主义劳动小组”。在这行字的右边有一块模糊的斑点,这块斑点藏着一条信息,斑点处也许写着这个囚犯的姓名。再后面写着“妻子”,又是一块模糊的斑点,斑点处也许写着他的妻子的姓名,或者乡村的地址,或者门牌号码。
土豆的淀粉腐蚀了纸上的字迹。女乘客煮熟了那两瓣土豆,然后开始吃土豆。她非常清楚:她吃的是一条信息,她把一个人的姓名、一座村庄、一幢小屋吞进了肚子里。
女乘客说道:第二天她再也没有看见地下汽车制造厂的那名囚犯了。他肯定没有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因为就在那个土豆被切成两半的前一天,她还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洞口下面。
假如我在正确的一天、正确的时间乘火车去另一座城市,假如那位女乘客在同一天、同一时间乘同一班火车去相同的城市,假如她在某个小火车站上了火车,假如坐在她周围的陌生人的脸上露出了友好的表情,以至于她违背自己的本意轻率地讲她自己的故事,那么也许我能遇见她。
也许我真的在正确的一天乘坐了正确的火车,而那位女乘客也在同一天乘坐同一列火车,但是她却上了另一个车厢,并且违背自己的本意再次讲了她自己的故事,而我恰恰不在这个车厢。
虽然我知道我和她巧遇的事也许只有一次,但是想和她相见的想法还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许我应该天天都去坐火车,我应该每天在不同的小火车站下车。也许我应该连续几天出门在外,这样邮递员就有更多的时间把装有好消息或者坏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里了。也许我应该问清楚所有小火车站的先后次序。
但是就在我下车的同时,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或许刚上火车。或者当我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那位女乘客。
或者下车之后我在村庄里观赏农舍的篱笆和小窗,她却在飞驰的火车上违背自己的本意讲她自己的故事。
我从未受到过监视。后来我成了一家金饰品工厂的女工。我觉得金饰品工厂的工作既清洁又轻松,因为金饰品工厂的黄金并不多,而卷烟厂的螺丝钉则多如牛毛。有一个从俄国回来的男人告诉我:俄国人称煤炭为黑黄金。也许我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去金饰品工厂工作的。有一位每天都到金饰品工厂来三次,他的职责是用笔记下哪位顾客带来了多少黄金和黄金被加工成了什么样的饰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他都要作记录。黄金通常被制作成挂有光滑十字架的细项链或者被制成粗项链,粗项链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官方既不许可,也不禁止金饰品工厂制作十字架项链。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使我想起了花园里的稻草人、钉在一起的十字形树枝和塞满稻草的黑衣。
金子并不比铁好。我从来也不想偷黄金。如果需要的话,我经常偷铁。铁制的螺丝钉在城里可以卖出好价钱。
早春时节城里的冻土还十分坚硬。就在这时一个小乡村的妇女送来了一只耳环,耳环用揉皱的报纸包着。她还送来了一只细如棉线的、折断了的眼镜腿,眼镜腿铰链上的小螺丝钉已经脱落了。
这位妇女的年龄和我相仿。
我想讲的不是室外的冻土,也不是眼镜腿,而是耳环。耳环上镶嵌着三颗黛绿色的宝石,三颗宝石的下方尖端相交在一起,上方尖端则相互分离。我把耳环放在手里,然后伸直手臂,使耳环与我保持较远的距离,这时耳环上的宝石处于向内倾斜的状态。绿宝石发出刺眼的强光,我不得不闭上双眼。我的眼睑感觉到了绿宝石的存在。
这三颗宝石的尖端相互分离,它们的形状使人想起三叶草,想起冻了的三叶草。我本来可以幻想宝石里有两个共存的生命,在这两个生命之间有一块时光之石。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幻想,我不愿意自我欺骗。我没有想他,或者说我想他的程度还不够强烈,所以此时我无法说,现在你又在想那幕惨剧了,现在你又在想他的悲惨遭遇了。
人们在谈论监禁营的时候经常提到冻的三叶草。但是在我的头脑中三叶草与他无关。冻的三叶草神不知鬼不觉地落进了我的眼睛里。尽管已经进了工厂,三叶草还是顽固地待在我的眼中。
夜晚的厂房并不幽暗,因为没有灯光的厂房比绿宝石还要明亮。
那位在傍晚时走进了金饰品工厂。他把耳环和眼镜腿放在天平上称它们的重量。眼镜腿上的小螺丝钉滑进了他的指甲心。他用锉刀的尖端挖他的指甲心,小螺丝钉于是掉进了天平。他开始称它的重量,天平上的指针始终指向零,最后终于指向一。
登记完小螺丝钉的重量之后,他命令我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因为他说有人偷了黄金。我们不得不在桌子的上方晃动我们的头发,然后他用一把细齿的梳子从上至下梳理我们的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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