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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我的,土豆,他的(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发布时间:2020-12-06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我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必须忍受无聊。车厢外面涌动着来自天宇的波浪,田野和树木一晃而过。铁轨在歌唱。有些乘客在交谈。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铁轨发出轰鸣的时候,交谈者立即陷入沉默。在行驶的火车中无法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即使有人在讲述他一生的故事,也是长话短说。
交谈结束之后,车厢里一片寂静。
每当我们谈论囚犯的时候,我们总是提到火车和铁轨。但是火车和铁轨并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有一个男人在火车上谈他自己的婚姻,他说他无法忍受他的第三任妻子,他从不去找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喜欢去他的结发妻子的家,他每周去一次,他请求他的发妻准许他在她的家中过夜,他的发妻给他留了一张床。他讲完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寂静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独自歌唱的铁轨也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所有这一切也许和他有关,但是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无法激起关于他的联想。
那个男人从皮包中取出一块手帕,手帕是刚熨过的。手帕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我于是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那男人揩干净了嘴角,然后把手帕放回皮包。
火车在开往下一个城市的途中,铁轨旁有一些小火车站,火车站后面有小村庄。那个男人睡着了,他的脸颊紧贴着窗玻璃。火车还在向前行驶,当它在前面一个小火车站停留的时候,我想下车去透透风。我想穿过候车室走进村庄。观赏农家的篱笆和小窗,在村子里买点东西,买点能边走边吃的东西,比如一块小面包或者一个苹果。
但是当火车停在某个小火车站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下车。那个用过手帕的男人在睡梦中能感觉到火车到站了。他能感觉到火车刹车时的震动,并且能觉察到铁轨已停止了歌唱。我发现他用紧闭的双眼寻找火车站,他的眼球在转动,但是眼睑却没有苏醒,他的眼睑太沉重了,以至于他无法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停止了转动。他紧闭着静止的双眼,最终没有看见火车站。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根本没想站起来,然后向前迈出第一步。但是当火车再次向前行驶的时候,我又想在下一个火车站下车,这种想法毫无来由地在我的头脑里转来转去。
我知道:正因为我不愿意下车,所以我才想到下车。我所要的只是想到下车而已。那个男人刚熨过的手帕原本和其他事情毫无关系。但是手帕却成了我的思考对象,于是我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我必须去那座城市。中途下车的想法像洪水一样把我冲走了,洪水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即使我在陌生的小村庄里待上一整天,邮递员也不会送来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每座城市都比刚熨过的灰边手帕大,每座城市都比他实在,可是他却离我更近。
那时我还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
有时我会把好消息和坏消息弄混,结果一切都颠倒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只有时间才能让它恢复原样。
清晨,每当我掸枕头的时候,我心中暗想:假如我不是一位单身女子,那么我现在会掸两个枕头。我把枕头搁在敞开的窗子上。就在旭日东升之前,晨风十分凉爽,城市污浊的空气尚未弥漫在空中。这时我发现外窗台根本没有放两个枕头的空间。此时的晨风并不凉爽,因为太阳早已高悬在另一条街道高大的树木之上。晨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吹凉两个枕头,因为中午正朝着我们快步走来。
我把盛有自来水的咖啡壶放到火炉上。烧开水时我自有分寸,水壶只装有两杯水,太多的水简直是浪费。每当我把第二杯水倒进壶里的时候,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需要四杯水。沸腾的水泡在壶底独自歌唱。我把第三杯水放在水壶的上方。每次我都把第三杯冷水放在开水的上方。但是我从不把他的冷水倒进水壶。我总是把第三杯冷水倒进洗涤槽。第三杯冷水下面是我伸出的手指。我让杯中的冷水顺着我的手指缓缓流淌,第三杯水倒光了之后,瓷杯又可以装第四杯水。我让第三杯水在我的手指上缓缓流淌,我感觉到了水的持续浸润,于是我误以为这是第四杯水。
做饭的时候我常把装有土豆的篮子拿进厨房。我取出一个大土豆,开始削皮。然后我又取出第二个土豆,让它在我的手里转动。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就会给两个大土豆削皮。但是我从不切第二个土豆,我只是削去土豆芽,然后把它放回篮子里。
人们在谈论囚犯的时候总是提起土豆。但是我的土豆与囚犯无关。我原本可以想起监禁营里的熟土豆的,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联想。我把玩着手中那个削了皮的大土豆,我知道:他的大土豆今天已经逃脱了被切割的命运。只是在明天他的大土豆才会被削去外皮。
我心中暗想:两个土豆中我只煮一个土豆,而留下另一个土豆,半年下来,留存的土豆能供他一年食用。数年之后,留存的土豆将多如繁星,这令人想起城郊广阔的土豆田。我知道,如果他看见了城郊大片的土豆田,肯定会满心欢喜。
我总是吃得很快,从未仔细品尝土豆的味道,只是为了吃饱。我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的街景。有时我手里端着盘中餐伫立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行人。有时我只是站着,或者叫喊,或者环顾四周,或者默默无语。
因为我能够自由地观察行人,所以我可以吃得饱。
行人在窗外行走,站立,或者四下张望——我觉得他们并不那么陌生。从楼上看去,他们显得十分渺小。我无法从面部辨认出他们是不是我的熟人。
我只是略微咀嚼了一下就把食物吞进了头部,向上吞咽是我的饮食习惯。食物盖住了我的头脑。我的眸子开始变暖和了,我转动了几次眼睛,温暖淹留在我的眼中。
有两个刑满释放的男人最爱吃土豆,但是他们在进监狱之前并不喜欢吃土豆。每当我用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两个男人为什么爱吃土豆。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一块热土豆就是一张温暖的床。另一个男人则说,嘴里的一块热土豆就是突然来临的夏季,又可以忍受数周的寒冷。他接着说道,如果他现在看见了飘扬的红旗,听见了嘹亮的军号,那么他就会发疯。
和他一样,这两个男人也在埃纳克热窝服苦役。他们俩在煤矿里采煤。那里的矿山有如两个季节,一个白,另一个黑。这两人都不认识他,因为他在汽车制造厂,而他不能和任何人交谈。
他是劳改犯。
火车上有一位女乘客在埃纳克热窝的工厂工作了五年。她告诉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妇女:她们的工厂下面有一个汽车制造厂。工厂的地面上有一个树冠般大小的洞口。每天她都通过洞口俯视地下的汽车制造厂,她看见了他,他正在抬头仰望。两人无法交谈,因为她在上面的工厂受到监视,而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劳改的他也受到了监视。
每次她都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以便向下观察汽车制造厂。她的鞋子又小又紧。
如果这双鞋子没有系鞋带,那么她会感觉更舒适。这双鞋子上的鞋带并不是真正的鞋带。所谓的鞋带只是粗麻袋上的线,麻线鞋带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就会断。每天清晨去工厂上班之前,她都会给鞋子系上麻线鞋带,这样她每天至少可以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去一次,她可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向下俯视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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