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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我的,土豆,他的(赫塔米勒)-赫塔米勒低地
发布时间:2020-12-06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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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1953- ),德国女作家和诗人,1953年8月17日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蒂米什县小镇尼特基多夫。1987年移居德国。她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目前她的大多数作品已在中国大陆出版。2009年10月8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
他已经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
我知道他再也不来了。
每当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我就会浮想联翩,我就会想起我没有看见的某种事物。也许我应该想那些映入我的眼帘的事物,但是我不敢想。谁能告诉我必须想多久才能牢记那幕惨剧呢?怎样做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对它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我应该看外部世界的白树皮还是应该潜沉于内心世界之中。
我在工厂里当了三十四年的女工。我上夜班,黎明时回家。
我的居室十分冷寂。每当我上夜班的时候,居室里的地毯就长满了绒毛,黎明时桌子居然深深地陷在绒毛之中。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
每只桌脚都渐渐沉睡,我怎能在夜里安睡呢?夜晚我逃离了居室,去工厂上班,与螺丝钉为伍。别的女人在家中与丈夫耳鬓厮磨,而此时我则在工厂里为这些女人做善事。
拂晓时我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苍穹,皓月悬浮在大树的上空。树叶还在昏睡。夜空布满了灰尘,树叶非常疲惫。冬季光秃秃的树木也很疲惫,秃木显得异常沉重。
拂晓时明月高悬在公共汽车站上空——卷烟厂的上空则高悬着一轮朝阳。同一片天空上的两个星体居然比脚趾还小。冷月开始变暖,它驶离树木,朝我迎面飞来。朝阳开始变冷,它飞入树林,飘到我的脑后。
冷暖颠倒了,但是这种颠倒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每天清晨我走出一日之始。太阳睡眼惺忪地望着我的后脑勺,前面是我的脸,我的脸彻夜未眠。苍天弯着腰,天穹上飘着羊毛,在城里我们也可以看见天的脊背。
黎明时出现了两排脚趾,它们分属于两双不同的脚。有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可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个人并存于世,相距遥远。但是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我的上腭感觉到了螺丝钉的焦渴,这种焦渴令人想起破旧的天鹅绒。当我看见那两个脚趾般的星体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幕惨剧。我在心中默念道:现在你居然想起了此事。
每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想起了那幕惨剧。那幕惨剧如鲠在喉,我必须将它咽下去。
每当我进家的时候,我的居室还在昏睡。屋中无入的时候,居室除了昏睡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在居室里走动,或者坐在居室中,或者四处探查,看家中的财物是否还在,那么居室将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我不知疲倦,归途和晨风只是勤奋工作中的匆匆过客而已。回家后我上床睡觉,我的床一直在昏睡,我的枕头一直在昏睡。从夜晚到黎明,床边的桌子在地毯的绒毛中越陷越深。
我在工厂上夜班,回家之前我总是要喝一瓶牛奶,这已成了我的习惯。我把牛奶瓶放在嘴边,然后一饮而尽。牛奶就像雪水一样清凉,冲走了我脑海中的螺丝钉。喝完牛奶之后,我在工厂的厂房里来回踱步。我抬起脚,像水罐一样走来走去,水罐里,一根长棍子顶着个舌头。
我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然而这睡梦并不是我自己的睡梦。我的床比我睡得更久,更深沉。在昏睡中我梦见我身穿一件无色透明的连衣裙。假如有人透过连衣裙看见了我的身体,那么这件连衣裙肯定是由玻璃制成的。但是并没有人看见我的身体,要么我没有穿连衣裙,要么他人无法透视我的身体。
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梦见我们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我身穿连衣裙,土豆苗则绽开着淡蓝色的花。他用一只手牵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连绵的山峦。群山嵯峨而苍白,山麓居然和山峰一样瘦削。我说:那不是山,而是房屋的墙,你的画像就挂在屋墙上。他说:墙下面是矿山。我反驳道:是坟墓。他说:是矿山。我心中暗想:是坟墓。
某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个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他手持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当男孩举起左轮手枪时,我居然无动于衷。就在这时一阵风沿着长长的院墙吹了过来,吹得工厂的铁皮招牌咯吱作响,招牌上画着一个闪光的喇叭。
如果不是风把铁皮招牌吹得咯吱作响,那么我就不会注意到清晨居然有一个手持左轮手枪的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
风在吹,一股扬尘向上飞起,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比披肩略小一些。画有喇叭的铁皮招牌发出了短促的咯吱声。这些景物使我想起了他。这句话我几乎脱口而出:风在吹,铁皮招牌在咯吱作响,风在吹,树木簌簌作响,风在吹,风吹得我的头发向上飞扬,但是它并没有吹落树叶,这些景物和他毫不相干,而你居然在此时想起了他。
我没有看见邮递员。黎明时他从不从我身边走过,黎明过后我也从不从他身边走过。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的长相。我永远不想看见他,因为我觉得他每天都会带来一条消息,一条好消息或者一条坏消息,他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带来消息的,他带来消息完全出于自愿,即使我不存在,他每天也会走上这条邮路。送信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我从未见过他把装有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的开口。他没有必要来看我的笑脸或者看我的哭相。也许他忘了把信件装进背包而只是背着空空的行囊虚度时光。我并不知道他的背包里有没有信件。
流年已洗去了好消息和坏消息之间的差异。我长期独居,对世事早已麻木不仁。
仲夏时节每三个花园里就有一个稻草人。我懂得稻草人的制作法:首先把两根树枝钉在一起,使其成为一个十字架,然后将较长的树枝插进地里,在插入处的周围垒起石头,稳住树枝,给树枝的顶端戴上草帽,然后给较短的树枝穿上外衣,给较长的树枝穿上外裤。制作者拿来一件黑衣,把黑衣套在十字架上,塞满稻草,然后给黑衣系上扣子。
有天夜里我溜进花园,把稻草人的黑衣从十字架上剥了下来。当我剥掉黑衣之后,构成十字架的树枝露出了白色的树皮。我只是想脱掉稻草人的黑衣,并从树枝上摘下稻草人的草帽,因为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清晨我都路过花园,花园里的稻草人引起了我的联想,我觉得他就是稻草人的原型。黎明时邻居们还没有起床,花园里长满了夜一般冰凉的覆盆子,覆盆子红彤彤的果子滚到了路边,它们时刻准备着流血。干瘪的芸豆在晨风中摇摇晃晃,丁当作响,明亮的豆壳中好像装有石头。
我把塞满稻草的黑衣扔到了花园的小路上,于是稻草人消失了,只剩下露出白色树皮的两根树枝,黑衣从此与他脱离了干系。树皮也与他无关,我绝不会从树皮联想到他的皮肤,这种联想纯属自我欺骗。
但是当我看见白树皮的时候.我就感到全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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