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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冬天的离开(寻访抗美援朝老兵:他们已不再老去)
老兵,朝鲜,他的听见冬天的离开(寻访抗美援朝老兵:他们已不再老去)
发布时间:2020-12-06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那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死在他怀里,被他亲手埋在朝鲜的河道里。那天他们吵架,战友一屁股把薛英杰拱到里面,坐到了最外面。那原来是薛英杰的位置,结果天上一梭子弹下来,“他替我挨了枪”。
战友曾经对薛英杰说,如果薛英杰死了,他会给薛英杰家里写信,给他立个石碑,用棺材埋了。薛英杰打破了他的幻象,“办不到的事情别瞎冒泡,在朝鲜你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石头。别说棺材了,最多两个麻袋一头套一个,找块木头,平的那面,钢笔写一写,立到坟前。”
没想到一语成谶,战友的尸体就是裹着麻袋埋的。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惦记着战友的遗骸,“我给这活着呢,晃晃荡荡的,可我战友还在那儿啊!”胸前勋章跟着老人身体颤动,撞得叮当响。
在影片里,薛英杰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湿漉漉的。说到自己救治过的伤员他流泪,说到他在烈士陵园找不到战友的名字,他也流泪。而前几年自己女儿中风,他没掉一滴眼泪。
杨欧在采访结束后要来了视频,坐在电脑前哭了好久。当她打电话给母亲,才发现母亲对姥爷在镜头前说的事儿一无所知。
宋坤儒给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个硬盘,里面是访谈这些老兵的完整视频。
说出来,对活着的人也是种解脱,薛英杰说,“我不愿意想过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连着一周血压升高,睡不着觉。
宋坤儒内疚,不敢再去,但总有老人惦记着,打电话过来,说上次哪个地方讲得不对,要再讲一遍。他跑过去,结果老人又是从6岁开始讲,两三个小时,还是相同的内容。
采访结束第二天,薛英杰坐着电动轮椅,穿着宋坤儒给他买的新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疗养院跑出去,交警担心他迷路,老爷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交警,自己被采访了,想去照相馆拍张照。之后几天,薛英杰总是忘记宋坤儒来过,每天都以为今天是采访。
薛英杰去年4月去世,那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就是薛英杰的遗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们的话当作遗言来听,很少提问,多是倾听,“那种感觉,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
宋坤儒在四川荣军院采访,看着伤残老兵一人一个轮椅,围在大榕树下聊天、吵嘴,脑子里冒出疑问,“他们在战场上不害怕吗?”
“不能想,一想腿都迈不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体现在生理上。一位老兵讲自己第一次碰上炸弹,跳下车的时候发现腿软了,“还是要往前走”。战场上新发的衣服、罐头,他们马上就用,留不到第二天。
战场上,他们靠概率活着。一位老兵接连因为上厕所、系鞋带,连续躲过了致命袭击,一个连只剩他一个人。
“活着干,死了算”,一位老兵牙齿都掉光,手不受控制地抖,但讲起自己十多岁在朝鲜,每天晚上拿刀潜入朝鲜的钟毛谷,眼里放光。他们知道国家7斤粮食才造一颗子弹,舍不得费子弹,直接拿刀。
宋坤儒坐在老人对面,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一琢磨,我们的十多岁要不早恋,要不忙着考试,而这帮人没青春期啊!”
青春的躁动也会从炮火缝隙里冒出来:他们比赛捉虱子,打鹌鹑,靠报菜名打“精神牙祭”。有些老兵现在还留着在朝鲜收集的小硬币、飞机碎片,以及朝鲜少女包伤口时用的手绢。
他们还会起哄战友念家信,最受欢迎的是恋爱方面的信,“张三的家书,李四和王五都一起享受。”任红举在回忆录中写,一次过河,女兵的白衬衣湿了,任红举年纪小,负责扭过头给她们递雨衣。此后男女兵不得不睡一个山洞时,都让他睡中间。他自嘲“成了文工队性别战场的‘三八线’”。
宋坤儒在拍摄中感受到,年轻的他们也有梦想,但“荷尔蒙在战争中释放、消耗殆尽,被更大的恐惧稀释了。”
“我采访的大部分老兵当时都是15到24岁之间,正是价值观形成的时候。”宋坤儒接触了这么多老兵,发现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平静和豁达,“他们觉得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宋坤儒形容战场是“更高级的锻炼”,当脱下军装,放下枪,生活里的苦都不算苦。
医生薛英杰的妻子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在文革期间他被牵连,住在牛棚里,要做手术的时候才被大喇叭喊去医院,但他从没抱怨过。后来他被排挤去妇产科,因为胆大心细,成为最早一批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宋坤儒记得他自豪的样子,“煤炭医院附近很多40多岁的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那种不知疲倦是战场训练出来的。在战地医院,薛英杰曾经累到手术刀扎脚上都没感觉。血浆不够,都是自己给伤员输血,管子嘟噜嘟噜响,薛英杰输血输到自己“脑袋大,走路打转”。
89岁的周有春是孤儿,参军前在上海的钟表店当学徒,当时他鼓动工会147个人参军,只有3个人活着回来,一个胳膊没了,一个腿没了,他是最完整的一个。
老人在镜头前说起这件事,嘴角颤抖得厉害,“我是在替战友活着”。从军队退休后,他就没闲过。拿了两个大专学位,哲学和无线电;学了三门外语,英语、德语和法语。他去涉外酒店扫过地、刷了6年马桶,在冰棍厂管过库房,在外贸公司的门卫室收发过信件。
现在他有糖尿病、冠心病,五节腰椎坏了三节,身体里有6根钉子和一块钢板,还因为肾癌摘掉了一个肾。但他很高兴自己耳朵不聋,思维也清晰,“我已经很幸运喽”。
一位看完影片的90后在豆瓣里写下长长的影评。她的爷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她想起奶奶说,爷爷临终前说,他不想死。
“谁不想活着?”她只听过爷爷零星的战场回忆。爷爷一辈子不争不抢,平时不小心破皮流血像没事一样。看完电影,她跑遍全国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希望“证明他存在的痕迹”,在展板上看到爷爷参与过的战役,她忍不住流泪,“没有战争他会更长寿吧,那我宁愿要一个普普通通的爷爷。”
“他要敢来,那我还干他!”
在改革开放时期长大的宋坤儒曾经觉得,“保家卫国”这个词离他很遥远,甚至有些“空洞”。
“但当真正接触到这些’土得掉渣’的老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界上存在一种真实,真实到让你觉得虚假。就像你在西藏绚烂的阳光下,山像是P出来的,因为阳光把所有的暗部都勾没了,所有的线条无比锐利。”他说。
在拍摄刘素谦时,刘素谦突然什么也记不起来,但仍能一个音不跑地唱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的战友碰巧是下一个接受采访,两人多年没见,两只皱巴巴的手攥在一起。就算不是一个军的战友,在拍摄间隙,老人们碰到一起,总会就谁的部队更英勇开玩笑,临走前还会互相敬礼。
这些镜头外的情感,宋坤儒无法全部装进影片。每当镜头转向手舞足蹈的任红举,画面就变得生动,因为他把故事讲得“特热闹”,讲逃命的经历还不忘开玩笑,“但其实你仔细去听每一个故事,你都会感觉到他热闹背后的悲伤。”他记得每一个牺牲战友的名字,把牺牲场景描述得像照片一样清晰,但镜头一合,停止讲述,老人就垂下头,耷拉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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