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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就笑打一字(读《寒食帖》)
苏轼,东坡,海棠见人就笑打一字(读《寒食帖》)
发布时间:2020-12-06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作者:李昕(中国书法家协会)
宋代苏轼《寒食帖》名列“天下三大行书”,它作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生命低谷时期。《寒食帖》是其苦难人生的见证,亦是其艺术巅峰的标志。遇挫不馁,初心不渝,历经磨难而奋发崛起,《寒食帖》寄寓了民族精神追求、价值取向和审美伦理。
苏轼《寒食帖》资料图片
湖北黄冈东坡赤壁景区内苏东坡雕像资料图片
一
人到失魂落魄穷途末路郁郁不可终日之境,该是怎样的煎熬?
1080年的苏轼,就深陷这样的境地。
这年大年初一,京城汴京沉浸在新年欢庆的氛围里,刚从大狱释放的苏轼,由长子苏迈陪伴凄惶惆然启程前往黄州。确切地说,苏轼是前往荒郊僻壤的黄州就任并无实权的团练副使。更准确地说,苏轼是遭贬谪为“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在御史台差人押解下赶赴黄州,名为外放为官,实是异地监管。
大文人,小地方,戴罪之身,偏隅之地。没有官舍,只能借住江边破落寺院。劫后余生,终在小城黄州安顿下来,喘息甫定,苏轼给神宗上《到黄州谢表》坦陈心迹:
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馀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
宋末元初学者袁桷评价这份上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悔什么?哀什么?真如苏轼所言“早缘科第,误忝缙绅”,“深悟积年之非”?文字之过抑或境遇艰难?只能慢慢吟味了。
可以想见的是,江边禅院里,他灯下苦读,提笔疾书,蹙眉深思,信步观远……过往浮生旧事,如这滔滔江水,裹挟着草木、泥沙,一路暗流涌动漩涡横生,自无边无际奔涌而来,向着茫茫沧海东去,不时激起岸边串串水花……
二
从巅峰跌落谷底,就在一瞬。苏轼由崭露头角大红大紫到放逐沉寂无人问津的一瞬,就是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把苏轼应试入仕和终老宦途均分前后半程。此前,是万众瞩目聚光灯下的高光时刻,而后,命运在此拐了个弯,是漫漫难挨起伏不定的贬谪生涯。如当头棒喝,乌台诗案让才华横溢的苏轼遭受人生最为沉重的打击。
1056年(嘉祐元年),蜀中眉山苏家有子初长成。在父亲苏洵带领下,苏轼苏辙兄弟意气风发,赴京参加次年科举应试。初出茅庐,便脱颖而出。21岁的苏轼更是轰动朝野,佳话频传。主考官欧阳修拿到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激赏不已,堪为头名。他揣度为学生曾巩所作,为避嫌,降为第二名。待拆卷,方知为苏轼之作。欧阳修致信副主考梅尧臣,表达欣喜之情,“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随后制科考试,苏轼拔得头筹,入“第三等”。名为三等,其实“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因此,坊间誉为“百年第一”。《宋史》载,仁宗读苏轼兄弟制策,回到后宫,喜不自胜地道:“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经此一试,苏轼开始官宦生涯,从凤翔起,历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其间,虽母亲、妻子、父亲先后故去,但苏轼踌躇满志,一路风生水起。
去凤翔任职,路过渑池奉闲僧舍。再临当初赶考寄宿旧地,苏轼赋诗苏辙:“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世事无常,人生漂泊不定,只如雪泥鸿爪。前途漫漫,每个片段都是偶然,自当勉力前行。
苏轼生性豪阔、不拘小节,与太守陈希亮的谨峻刚直格格不入。太守亦惜苏轼之才,有意挫其锋芒,要求严苛。这让苏轼颇感不满。太守修建凌虚台,请苏轼撰《凌虚台记》。苏轼借机暗讽:“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太守大度豁达得一字未改,勒石立碑,并发感慨:“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苏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太守用心良苦,彼时苏轼自是意识不到。待明白时,已身在黄州。从未替人作传的他,破例应陈希亮之子陈慥邀请作《陈公弼传》,回首往事:“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难得忘年之交。可惜,悔之晚矣,不在陈希亮,不在凌虚台,而是乌台诗案。
1079年,苏轼调湖州知州,依惯例呈《湖州谢上表》。好事者断章取义,从上表文字“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嗅出味道。由此发端,事态愈演愈烈。御史台官员李定、何正臣等人搜捡苏轼诗文,上章弹劾他攻击朝政,反对新法。台吏皇甫僎携吏卒急驰湖州捉拿苏轼,关押于御史台。“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当时形状,“拉一太守如驱犬鸡”,何其仓皇惨淡。
御史台,朝廷监察机构。自汉代始,官署内遍植柏树,亦称“柏台”。柏树常有乌鸦栖息筑巢,故又称“乌台”。苏轼身陷乌台,正义之士竞相奔走说情。苏辙上书神宗,愿弃官保苏轼出狱,“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曾经的政敌王安石,也以太祖定下不杀士的祖训为由,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遭受103天牢狱之苦后,苏轼死里逃生,捡得一条性命,被贬,再次如丧家之犬被押送黄州。
三
黄州,长江边偏僻小城,无意间成为苏轼人生下半场的起点。
定慧禅院稍事整饬,就是落脚地。苏轼致信章惇:“现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不久,苏辙设法接来家眷。寺院已住不下,寻临江“临皋亭”,一处废弃多年的驿站,总算安顿一家老小。然而,生活困窘迎面扑来——一家日用开销捉襟见肘。薪资微薄,囊中羞涩,得精打细算。每天零用限制在150文。每月初,取4500文钱,分30份,挂在梁上,每日用钱时取下一串……
离了京城,脱不了监管的影子。元丰五年,苏轼江边酒肆会友。一樽云烟过往,一江离情杂绪,一眼困迫无奈。夜静时分,酒入愁肠,词出醉意,他写下《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人生如梦,梦里梦外,来来去去,半醉半醒,似幻似真。绝妙好词不胫而走,未料到竟引发官府一场惊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怎生了得?莫非犯官苏轼驾舟逃逸?
友朋断了联系,唯恐受牵连避之不及。苏轼致信李端叔自述形状,“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从闻名天下的才子新贵到无人相认的乡野村夫,他暗自庆幸这变化。结尾处,他特别关照:“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谨慎心态,可见一斑。御史台的切肤之痛,仿若眼前,不忍回首。儿子自京师回来,父子深聊,“言之详矣,意谓不如牢闭口,莫把笔,庶几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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