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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2-08加入收藏来源:互联网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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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卫
从2017年开始,加拿大导演杰奎琳·米尔斯(Jacquelyn Mills)乘坐小型直升飞机来到黑貂岛上,开始用胶片摄影机跟拍岛上最常驻的居民佐伊·卢卡斯(Zoe Lukas)——一位在岛上居住了四十年的自然环境学家。在杰奎琳的镜头中,我们看到岛上的野马在星空下孑然而立,海豹在呼啸的海浪中沉潜,年已七旬的佐伊在狂风中独行,其步姿却如同在客厅漫步,她观察沙丘,捡拾和分析马粪,收集动物骨骸,清洗海洋垃圾并为之编纂档案,这些工作繁杂而琐碎。
虽然黑貂岛(Sable Island,又称塞布尔岛)还没有小到无法在地图上拥有自己的形状,但如果你不把地图放大到可以看到自家屋顶的比例,便仍然很难发现这座位于北大西洋西岸的新月形沙洲。岛屿最宽处仅为1.2公里,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笼罩在浓雾中,另外三分之二的时间则吹着不停歇的海风。随着西海岸线不断被侵蚀,东岸不断被沙子堆积,黑貂岛在风和海浪的作用下,不停变幻线条并缓慢移动着,如同一艘驶离北美洲的方舟向大西洋深处漂去。
西北方向1500英尺高空俯瞰黑貂岛,2008年11月21日。HiFlyChick at English Wikipedia, CC BY-SA 3.0
16世纪初这里曾经是葡萄牙海盗的乐园,他们将假的灯塔安装在海岸上,引诱船只搁浅并进行劫掠,暴风和雾气为他们提供了天然屏障,据统计数百年间共有350多艘船只由于人为和自然因素在黑貂岛区域搁浅和沉没,这些残骸仍然遍布在岛岸和周边海底,黑貂岛获得了“大西洋墓地”(graveyard of the Atlantic Ocean)的称号。1596年,被亨利四世封为“新法兰西总督”的梅斯古兹 (Troilus de Mesgouez)带着从鲁昂精心挑选的定居者和囚犯,孤注一掷地来到岛上拓荒,并打算将其作为在格陵兰岛捕猎海豹的中转补给站,由于条件过于艰苦,这个计划很快也搁浅了,殖民者们在岛上哗变,杀了两位殖民将领后开始互相残杀,直到1603年被遣返法国时,岛上仅剩下11人,殖民者在岛上留下的尸骨和生活痕迹被掩埋在沙子下面。1755年,在大驱逐(Le Grand Dérangement)①中,波士顿富商托马斯·汉考克(Thomas Hancock)将从阿卡迪亚人(Acadians)手中没收来的马匹投运到岛上,在随之漫长的岁月里,这些早已被驯化的马在自然环境下再次野化,经过上百年的适应和繁衍,形成了岛上的新物种——黑貂岛马(Sable Island pony),佐伊称为“拥有1200条腿的大型有机生物”(one big organism with 1200 legs)。 由于自然环境恶劣,马群的年自然亡率曾高达10%,环境选择后的马匹体型多数矮小而结实,但它们在这座由于多风多低伏生物的岛上仍然显得突兀。
1800年,作家哈利伯顿(Thomas Chandler Haliburton)以岛上沉船为原型写下《黑貂岛幽灵》(The Sable Island Ghost),由于这本探险悬疑小说过于畅销,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终于决定建立一个岛上救援站。黑貂岛上开始长期驻扎救生船员和守塔人以及他们的家人,修建了两座灯塔并安装了无线电台,该岛产生了有记载以来最高人类生育记录——2人。随着海洋导航系统的更迭演进,船只失事率的降低,救援站不断缩小规模并在1958年彻底关闭,黑貂岛成为加拿大气象,海洋和渔业观测点,2010年成为国家公园的一部分。五个世纪来,人类在这座冰河晚期冰川推挤而成的偏远沙洲上反复留下干预痕迹,用航海,殖民,资本扩张和现代文明的独特语言进行历史书写,这些书写的痕迹又反复被自然抚平,回归至地质层,加入盖亚圈的吐纳过程。
1971年,加拿大乡村民谣歌手汤姆·康纳斯(Stompin' Tom Connors)弹拨着班卓琴,慵懒地唱道“黑貂岛的漩涡中藏着魔鬼,它在索要一万个船员的尸骨”②,21岁的设计系学生佐伊·卢卡斯(Zoe Lukas)第一次登岛,原本是想看看这里的野马,并寻找结合自然物制作首饰的灵感,但她立刻被吸引了。三年后她志愿加入戴尔豪斯大学 (Dalhousie University)的海豹研究小组,成为厨师和研究助理,并随之参与到岛上的各种科考和观测行动中。从1982年开始,佐伊开始常驻黑貂岛,着手进行自己的科研项目,并成立了绿马协会(Green Horse Society,后改名为黑貂岛学院 Sable Island Institute),几十年后,她从“那个艺术系学生(that art student)”③成为黑貂岛上最资深的研究者之一。佐伊的主要研究对象包括岛马,海豹,鸟类,昆虫和植物,但同时也负责观测海岛地形和地貌的变迁;甚至为漂流到岛上的现代文明垃圾制作年志档案,捡拾,清洗和分类,这些垃圾大到船只残骸,工业制品,小到尼龙材质的彩色礼物扎带,政治选举气球的残片。由于黑貂岛海域独特的洋流,这些垃圾也来自大西洋两岸的各个地方。
《孤独地理》(Geographies of Solitude, 2022)不仅仅以图像档案和实验电影混合的手法记录了佐伊的生活和研究,更以散文式的笔触将黑貂岛生态环境的面貌气质打开,试图牵引出一条人与环境共存方式的联想线索。杰奎琳对于动物的拍摄避免了一种基于以人类视觉为中心的动物媒体图像的“事实再造感”(factual re-creation)④,而其打破方式则是基于其平等对话姿态。这意味着拍摄动物的摄影机不再是全知全能的,它会被风作用,被光源吸引,会激动和疲惫并通过镜头语言传导这些情绪,同时其镜头语言讲述也不再是全能的,而是“同类在观察和谈论同类”。
这种对话姿态同时也延续到影片材料的使用中,杰奎琳将黑貂岛上的各种物质邀请到影片中。比如使用岛马的毛发,骨骼,沙子在星光下曝光,并在海草中显影;使用蓍草冲洗埋在马粪中的胶片以获得图像,甚至尝试将海洋垃圾放在胶片上曝光。通过胶片这种传统记录介质,她以其实在的物质特,不自觉的提供了一种影像与地质层进行交换的通道,或者人类世影像制作的材料可能,尽管其在电影技术发展线索上并不“先进”,反而是朝向复古的。
《孤独地理》很难不拿来和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的另外一部自然主义实验电影《后水》(Afterwater, Dane Komljen, 2022),相比较,后者用通过借用演员的表演去模拟蛙,鸟,虫等生物(也可能是进化前或进化后的类人物种),想象一种全然贴合自然的颓美的生存状态,一种原始状态下的遁世的自然主义。《孤独地理》则相比之下更具有生产和可延展,并使得我们可以触摸到一些有趣的环境影像议题。
比如岛马的粪便可以牵扯出马对海岛植物的适应及其消化系统的演化,直至长达数百年的人类干预史,而参与影像的胶片的感光乳剂和片基则来自工业文明下的化学工厂,更近进一步,卤化银晶体的合成则来源于地壳的矿物,而使其曝光的光源来自大气层数百万公里甚至光年之外(包括星光),我们必须穿透图像去勾连起这所有的叙事网络……如同黑貂岛在孤独的北大西洋,却可以串联起整个人类历史,接触到如此多元广域的人类社会的物质残响。种种物质的交互(交谈)是否可以帮助我们建立起一种对影像时间的理解方式?如果我们需要为人类的创造力找到一个位置或者任务,那如何组织和发动非人类(nonhuman)产生亲密的具有某种时间(地质层 )透的对话是否可以成为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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